书坛寿星:林散之
公元1937年,这是让所有中国人耿耿于怀的年度,7月,北京和天津相继失守,11月上海沦陷,12月13日南京失守。侵略者显示了所有的屠杀技能,让中国人经历了空前的灾难,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何以东瀛这样的弹丸之国,竟可以到这里大肆砍杀,这是让我们不能不永远警惕了。
同年同月的乌江镇,飞机大肆轰炸,到处是炸弹爆炸的惨剧。慌张归家的林散之躲在江家棉花行,一颗二尺长的炸弹穿过房顶,落在厅堂。闭眼等死的林老并没有听到爆炸的声音——鬼子的炸弹也有臭子。逃回江上草堂的家中,才有了大难不死的侥幸,这年林老四十岁。
江上草堂——这是个多么浪漫的名字啊!
三十二年后的冬季,战争气氛由于国防部长的一号命令,骤然紧张。尽管这一年的元旦前夕,第三颗氢弹爆炸成功,南京长江大桥全线通车,再到我们这里乱杀乱砍我们就不客气了,然而,国民还是相信,侵略者一定会变着花样的。对于战争会随时威胁我们,国人深信不疑。
林老以七十二岁高龄被疏散,回到久违了的江上草堂。
“云是备战争,老弱齐迁避”,林老被迫再次回到江上草堂,他曾经意外地躲过了炸弹爆炸的地方。“地随江北冷,人自江南瘦”,归来的林老,会不会想起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呢!不得而知。然则,诗句“风雪今归来,山中茅屋漏”,也着实与“小屋如泥舟……破灶烧湿苇”的情景相似。
意外地躲过炸弹,也意外地经历了生死之劫。其时已经是1970年的2月,农历则是春节前夕,林老到乌江镇洗澡。是否经过了棉花行,是否想起了那颗没有爆炸的炸弹使得他逃过了劫难,事无记载。气雾弥漫,林老跌入滚水锅中,被人救起,血肉模糊……写到这里,让人很是难受。往下再写,心情已经惶然,揪心以至空旷。没有必要做详尽的叙述,那样会很残忍。林昌庚先生所著《林散之》一书,为记录那段历史,有真切的描述。
这意外是太意外了。林老居然活了过来,还奇迹般地将主要执笔的拇指食指中指分开,然则,“劫后归来身半残”,无名指和小指粘连在一起,并且向内勾着,则无可再恢复了。
林老自幼灾难重重,幼年就左耳失聪。听到的声音比别人少比别人小,又天性顽皮,状异恒人,被呼为“五呆”,颇有痴呆的景象。林老生于江苏省江浦县江家坂,祖籍安徽省和县人。所以,他的所有活动都与江苏、安徽难舍难分。历史的巧合,沙翁十四岁丧父,林老十五岁失诂……我想,我对林老的生平叙述到此为止的好。因为林昌庚先生的著作为可靠的记录,重复不过来。
这一意外的劫难让他的亲人备受煎熬,林老自己也深受折磨。既然我们在说书学的问题,当然不会停滞在这里不能自拔。即以书法执笔而论,悬腕可以不悬肘,但悬肘必得悬腕。不然,胳膊肘子悬翘起来,而腕部在宣纸上,动作奇怪不说,也难以操作。书家向来讲究中锋运笔,据说何绍基为了达到持续的中锋运行,似乎还要回腕。这个动作很不舒服,回腕回到什么程度,是九十度还是四十五度,则没有准确的记载。后人评论说:“何绍基执笔十分独特,如老猿抱树,回腕高悬,几乎完全违反人的生理自然姿态,但因此而通身力到,极锥沙蚀木之妙。”
何绍基回腕执笔,书法不可避免的在横画里要有弓的趋向。即以行书《论画语》为例,通幅观感看上去如柳絮正旺,飘飘洒洒,尤其撇画,或者还有竖画,从右上向左下飘过去,狼烟四起,却趣味浓厚。林老被烫伤愈后,仍坚持中锋运笔,有双钩之称。但是,仔细观察两幅照片,则并无一定。九十一岁写字照片,双钩无疑,且有回腕动作;《生天成佛》为绝笔,九十二岁照片,则为单钩。林老的晚年书法——即劫难后的书法,通篇并无柳絮的感觉。以拙目观之,行草比何绍基高明。即以舒同论,亦整饬何绍基而开舒体之风。
须知何绍基行草是以颜真卿奠基的,无可否认,林散之亦以颜真卿奠基。那么,颜真卿用笔又从何而来?据沙孟海说,多来自汉隶。如果这个说法大致能够成立的话,我们小考一下何绍基与林散之的隶书——何绍基的隶书《临衡方碑》;林散之的隶书《临西陕颂》。何书从汉简中得到启示,起笔回锋而收笔一般随它而去,即起笔粗而收笔细。比之原作,已活泼了许多,基本自运了。林散之将《西陕颂》整饬,基本忠实原作无建树。相比之下,隶书不如何绍基。既然说到颜真卿,就不得不说楷书。何绍基楷书《邓君墓志铭》,一派颜体模样而活泼自然;林散之楷书《四友斋论书》是六十年代所作,即碑帖结合的典范之作。收在《二十世纪书法经典·林散之卷》里的书孟浩然《春晓》,则以行书笔意作楷,横画起笔落笔均有回锋,带有汉简的意味,不输给何绍基。
近来学书者,往往不明就里,照葫芦画瓢学模样。有学林散之的,上手就是童稚趣味,须知林老不是故意弄成那个样子的。就生理讲,林老遭难痊愈后,关节活动已经难以灵活,使转——包括绞转吃力。而“草乖使转,几不能成字”。抛却使转,如何作得草书,林老必定要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执笔写字,最忌讳如同鸡啄米刨食状,然则,笔到纸面处呆傻不动,也成问题。但是,林老不能够急速运笔以成风驰电掣状,他得根据他的状况实现他的艺术理念。如果我们不细分的话,将用墨也放入用笔之中,就进一层了。林老用墨据说是浓得很,这浓墨又难以运行,即蘸水调和使之自如。故此,林老的行书或者草书,就有了干擦,有了浓淡的反复无常。如果你想亦步亦趋地学林老,总不至于也烫成五指粘连再开刀分开执笔必要的前三指吧!假如神枪手已眇一目,恰巧左眼,谁也不会为了当神枪手故意弄瞎一只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理特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知识学术结构,又审美的趣味随着地缘文化的特征而形成,那是要审慎对待的,善待别人很难,善待自己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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