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们的传统的认知方式是视“经典”和“规律”为合一的:通过临摹经典原作掌握规律,经典等于规律的范本——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中,它们是融合为一的,在历史上它一直如此。所以传统艺术教育采用了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学生直接把经典当作规律来学习,学完以后再拓展一点点。这个规律通过经典“植入”你的直觉系统,成为能够进行自由艺术创造的“你”的一部分。科学的现代方法则不同。它把经典样式和艺术规律剥离开,把艺术创作涉及到的所有规律都给它提取出来,然后按照一定的科学步骤,循序渐进,分成诸多单元来一步一步地教学,这是一个科学的训练方法。比如说美术教育对绘画能力的训练,先从简单的造型训练开始。素描教学,开始时画一个立体的四边形,让你有立体的概念,知道透视的原理。再下来就是画多边形、圆的锥形,明暗的过渡复杂了。再复杂就画石膏像,通过解剖学来了解人体结构,熟悉内部骨骼规律,了解怎么样进行块面处理。再进一步就是人体写生,这样的话,画画需要的技术,是通过独立于经典作品之外的一个学习描绘对象,通过对它一步一步的训练,而把绘画的技术给掌握了,而不是通过去描、去临摹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的经典作品来掌握。这就是我们传统的直观式的临摹教学和我们近现代的科学教学的一个区别。传统的教学也有效,但是很难摆脱经典样式的约束,很容易走经典样式老路,即使努力改革推进,能推进的也只能是一点点。而那种科学的训练是把隐藏在经典样式背后的那些技术给它提取出来,把经典作品搁一边来进行专门的训练。科学地一步一步地训练,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每个单元里面都是不复杂的,但是把它叠加到一块就复杂了。所以今天西方科学、西方艺术教育立足于理性工具形成了一套科学的教学方式,这种教学方式在我们书法教育里面目前还没有。
现代书法教育可能有一个任务,就是需要借鉴西方的音乐、美术教育。第一步从最简单的开始,循序渐进,像上楼梯一样一步一步往上。复杂的技术在科学的分解下就变成了循序渐进的每个阶段都不是很难的技术。我们把书法的教育规律也要从经典的作品里抽象提炼出来。让经典作品里面包含的规律、技术剥离出来,设计成科学的循序渐进的训练系列,通过这个系列掌握书法的技术,而不是去临摹王羲之、临摹颜真卿。如果能做到这一步,我觉得书法的训练就在科学化方面前进了一大步。这样的话,我们也就拥有了书法教育对于人的能力培养的一个更有效的渠道。每个人掌握了这个技术以后,他不必顾忌是不是和经典相吻合。当他一进入创作,其作品在视觉审美的规律上必然是和经典一致的,是和经典轨道相吻合的(因为这个规律是从经典里面抽出来的)。而个人的风格、面貌也就可以立足于书法艺术的最高本体——表现人,做自由畅达地表述和演绎。因此,掌握了这种技术以后,按照审美理想再去做一些摸索的时候,可能跨出的跨度就会比我们传统的模式大得多。这个是现代的科学的分解式书法教育。原始的书法教育是直观的临摹,是囫囵吞枣式的整体性灌输与摄入。要把书法变成一个不临摹,而是阶段性的技术训练这样一个系列,把书法教育从临摹里面有跨度地提取出来,这可能是我们当代书法教育面临的一个任务,也需要我们做这样的探索。
宋涛:您认为当代书法教育的理想状态是怎样的?怎样才能培养出既能传承经典、又能开创时代新貌的书法人才?
郑晓华:这个问题涉及到了传承和开创的关系,很重要。我们过去传统的样式,是一种依赖式的,就是依赖经典探索规律。但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艺术,我们学习古代艺术的主要目的是学习规律,而不是学习古代的样式,古代的样式如果学了以后不扔掉的话,那么是有危害的。孙过庭《书谱》里说:“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又讲到了:“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恡筌蹄。”就是说学习“钟张”也好,学习其他人也好,都是为了“得鱼获兔”,就是要掌握基础、掌握规律,一旦掌握以后,画的鹤、画的龙像不像,就没必要考虑。孙过庭的思想是非常前沿的,他告诉我们其实临摹经典的目的就是从经典掌握规律,找到艺术真理。如果说学习古代经典的样式,在这个过程中抓住了样式及其里面的规律,但是没有单独抓住提取规律,而是被其所承载的样式所约束,以至于对规律的使用脱离不开样式,这样的话,你的创作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创作出来的作品,恐怕只能是改良性的,而不是有跨越性的、有表现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