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家们要想自觉地达到上述艺术效果,就得通过理论来进行总结和提高,使之一步步深化,一步步趋向娴熟和精粹,从而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中国的书法理论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中国历代书法理论著作浩如烟海,蕴藏极为丰富。唐以前,暂且不论。有唐一代,国势鼎盛,强大的封建帝国各方面都有“立法”的要求。法律本身固然如此(如《唐律疏议》的制订和颁布),唐诗是这样,书法也是这样。中国的书法理论,到了孙过庭(约648—703年)所著《书谱》的问世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它通篇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辉。寥寥五千多字,反复阐明了多样统一说,关于低级到高级的平衡,关于“小区”发展为“大区”的整体美,关于“违”与“和”辩证观以及整体美的生命感,真是发前人之所未发,把中国书法理论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历代书论家在评价作品时,往往运用形象化的文字,把一根根线条构成的抽象的书法叙述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书谱》于此提供了范例:观乎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衂挫于毫芒。多么深邃的哲理,多么精辟的论断,多么生动的文采,多么酣畅的笔调和丰富的遐想!
在书写过程中,究竟应该怎样充分运用书法的辩证法呢?唐代书法家徐浩(字季海)在《论书》中对此作了充分的发挥。他说:字不欲疏,亦不欲密,亦不欲生,亦不欲小。小促令大,大蹙令小,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斯其大经矣。笔不欲捷,亦不欲徐,亦不欲平,亦不欲侧。侧竖令平,平峻使侧,捷则须安,徐则须利,如此则其大较矣。细致地剖析了疏密、大小、肥瘦、捷徐、平侧一对对矛盾的辩证关系。在书法理论上,明人缵唐人之绪,有所前进。丰坊《书诀》就书法中的正与奇的关系进一步揭示了其中的奥秘。他说:书法要旨,有正与奇。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揭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伏,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是也。正者,主要是讲结构气概;奇者,主要是讲变化内涵。得此“要旨”,佳构乃成。明代蔡羽所著《书说》,立论精辟,充满辩证法观点。他说:浑厚而英发,清新而淆括,散散漫漫而刚介劲拔,趋趋跄跄而优闲裕斡;疾者如脱,徐者如待。疏不容加,密不容遣,华不可凋,秃不可少,笔行而志自从,趣动而机不已。书体的千姿百态,通过其生动描绘,跃然纸上。他本人的书法,正锋浑融而富有变化,师法“二王”,又自出新意,正好印证了他的理论。
清代笪重光的立足点又超迈前人,所著《书筏》则进一步阐明奇正相生,相反相成的关系。他说: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擫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亦逆数焉。笪氏所述“书亦逆数”说,正是他从哲学上概括书法艺术所创造的积极成果。“书亦逆数”这一思想的深刻性和论证的科学性,是建立在对运笔挥毫过程的具体而辩证分析的基础上的。所谓“逆”,即对立面,“逆数”即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法则。这与老子所说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一类的辩证观点有相通之处。我们不妨就笪氏之说扩而大之,曰“画亦逆数”,“舞亦逆数”“剧亦逆数”,依此类推,举凡诸姊妹艺术,莫不如此。笪重光深刻地阐述书法艺术创作时的规律要求:跌宕、顿挫、反正、曲直、相引相拒、相反相成,最后才能进入佳境。他明确地把书法美学提高到哲学高度来认识,确属难能可贵。他在《书筏》中把老子的哲学思想发挥得颇为充分,且多真知灼见。
如上所述,从孙过庭的《书谱》到笪重光的《书筏》,里面真不知蕴藏了多少书法辩证法的精髓,值得我们去认真发掘、探索。降至清朝中晚期,不但书法艺术处于求变创新前夕,书法理论研究亦高潮迭起。针对当时绮靡书风,先是阮元发难。阮氏在其所著《揅经室集》中首倡“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吹皱了一池春水。继之者,前有包世臣,后有康有为。包氏著《艺舟双楫》,倡“碑学”(亦云“尊碑”亟变“帖学”),鼓吹求变思想。康氏则在包氏基础上,继其“尊碑”遗绪,且有所发挥,著《广艺舟双楫》,遂使“尊碑”蔚成风气,一时魏碑重放光彩。包氏推波于前,康氏助澜于后,其功诚不可没。阮、包、康三氏书论思想因非本文讨论范围,仅略述数语如上,不详论。历代书论中关于书法辩证法的论述,汗牛充栋,俯拾即是。梁武帝(萧衍)所著《草书状》对书法艺术中所体现的辩证法精微奥妙之处,作了绘声绘影的描述。他说:疾若惊蛇之失道,迟若渌水之徘徊。缓则鸦行,急则鹊厉,抽如雉啄,点如兔掷。乍驻乍引,任意所为。或粗或细,随态运奇。云集水散,风回电弛。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葡萄之蔓延,女萝之繁萦,泽蛟之相绞,山熊之对争;若举翅而不飞,欲走而还停。状云山之有玄玉,河汉之有列星。厥体难穷,其类多容。婀娜如削弱柳,耸拔如袅长松。婆娑而飞舞凤,宛转而起蟠龙。书法艺术具有的无穷魅力,竟把人们吸引到如此神奇、如此美妙、如此深邃的境界。梁武帝的这段话深刻地道出了书法怎样体现着矛盾的美,于此亦可窥见草书变化多姿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