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古代书家谈学书、临帖,很多人说先要“入帖”,然后再“出帖”,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启功:“入帖”、“出帖”前人确实谈得很多,但有些说法过于绝对化。我觉得“临帖”如同写静物、画石膏像、画模特儿,没有什么秘密。眼手相应,日久熟练,并无神秘可言。一个文盲,签字时他只能画“十”字。三个文盲同时各画一个“十”字,一定是既有相同,也都互相不一样:他们三人都能写出具有某种共同特征的“十”,是因为有一个标准的“十”在大家心中,大家都照着心中的这个标准写,这就是“入帖”,但每个人总有一些自己的特点,互相不一样,有个性风格,所以“出帖”也是自然的。我过去曾讲过,“临帖”要完全达到和古人一样是很难的,不“出”也得“出”。学一点古人的,在达不到的地方,自己想办法变通解决,用自己的方法来处理,慢慢地个人的特点也就有了。很多书家的风格实际上就是这样形成的。
记者:您的《论书绝句》里面还有两句诗,说“透过刀锋看笔锋”、“半生师笔不师刀”。这里的“师笔”、“师刀”怎么理解,您能否作一些解释?
启功:“师笔”、“师刀”不是什么“神话”。从前没有摄影、影印,碑上、帖上的字都是刻出来、拓出来的。一个笔画,至少要上下左右四下而刻成,让人看了觉得是方块,实际上在写者只是一抹而成。近人便说古人用“方笔”,不用“圆笔”。又说古人用笔按“八卦”方向,有“始艮终乾”之说。(见图)这是用锥形毛笔画出方形笔画,这样写字,每笔描成方形,不应是运笔写字的常道: 一块碑上几千个字,如果每笔都这样画。那多么久远才能写完呢?我们看古碑“笔道”刻成方块形状的字,要看笔道之间的关系、方向、斜正、距离,把它们背后的笔法看出来,它们多属一挥而成的一笔,而不是一个方块。这就是我的“师笔”不“师刀”的意思。我以为书法是毛笔书写的艺术,刀刻是不得已的变通手法。所以说“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正确的笔法,应该在笔写的书迹中找;看刀刻的碑刻,要透过刀法看笔法。而不要见了矫揉造作、毫不自然的刀刻效果,以力这就是古人笔法。
记者:赵孟頫有一个著名观点,即“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您怎么看这两者的关系?
启功:这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用笔与结字,哪个重要?我认为结字重于用笔。理由很简单,“用笔”管的是笔画的形状问题,“结字”管的是整体的效果问题。一个字笔画不够标准优美,但摆好了,这个形象还能凑合过得去;如果笔画局部都很优美,但摆得东倒西歪,那能不能成字都将成为问题,还谈得上什么美?王羲之的书法是历史公认好的,但如果我们把帖里的字剪一个出来,把笔画分别铰开,随便一摆,那还能是王
义之吗?所以“用笔”和“结字”问题,虽说两者不可偏废,对书法学习来说,我认为还是应该以“结字”为先。尤其是初学者、以我个人的体会,“结字”是有规律可循的、掌握好了可得事半功倍之效。一是宇的比例,漂亮的字几乎都存在一个五比八的规还是应该以“结字”为先。尤其是初学者、以我个人的体会,“结字”是有规律可循的、掌握好了可得事半功倍之效。一是宇的比例,漂亮的字几乎都存在一个五比八的规
律,这正好和西方艺术理沦中的所谓“黄金分割率”相合。这是通过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可指导每个字的书写,二是注意字的重心,一般说来,造型优美的字,重心不在字的正中间,而在中间偏左上方一点的位置,这是因为人们的视觉误差和审 美习惯造成的。这一规律也非常重要,决定汉字形象最终能否写得优美。
记者:启先生,以前我在报章上曾看到,说您谈到书法学习,曾提出学书要有“三问”,对初学者很重要。这是您个人学习心得的总结吧!
启功:其实也是前辈的教训。“三问”是“问人”、“问己”还有“问墙”。所渭“问人”就是在初学的时候,要经常找机会向身边的前辈或书家请教,问一问他们的心得,吸收他们的经验。尤其是那些有丰富经验和独到见解的老前辈,他们的活语重心长,要认真地领会、严格地执行,不要马虎、随意,自作主张。随着时间的推移,问的人多了,见的广了。过个三五年,自己的认识也提高了。这时就要多动脑筋,问一下自己该怎么写,自己感觉怎样好就怎样写,即所渭的“问己”。再随着时间的推移,应当
把字放在墙上看看,看看能不能撑得住墙,有句老活,叫「字怕悬」,在下面写的时候看着挺好,放在墙上看就不大好啦,这时候你就要想法纠正这种差别、此后,你还要经常请别人看看墙上的字如何,是否符合大众的
审美要求,大家说好的地方可考虑保留,大家说不好的地方就应该考虑修改。这样反复地修改练习,就会和书法应有的规律相吻合,从而自觉不自觉地按照字的规律写,慢慢走向成熟,成为有造诣的书家。这就是“问墙”。
记者:书法史上很多书家把“德”、“学”作为书法艺术的内在要求,但历史上确实不少大学者、儒学大师书法一般。怎么理解这一矛盾现象?在现代社会竞争激烈的社会条件下,书法家应该怎样立身处世?
启功:“德”和“学”每个人都要讲求,但这是社会问题、道德问题,与艺术方法不是一回事。末代的蔡京、秦桧是坏人,他们的字写得很好、后来的朱元璋、袁世凯,写得也不坏、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大家也向他们歌功颂德。假如拿出他们写的残纸片,大家不知是淮写的,那又怎么评论写这字的人是好是坏呢?写字的人,多半是知识分子。既是知识分子,就要知道仁义道德。所以书家讲道德,理所应当,现代社会竞争激
烈,但做人的基本原则总述是不能丢、总不能把礼义廉耻都扔一边。这不仅仅是对书法家的要求,对整个社会都应如此。写字与德、学是两个问题。这好比我们世俗的人见一个僧人,先问他是否吃肉喝酒。如吃肉喝酒就认为他不算好和尚。其实佛释迦牟尼出家后,每天挨家乞食,也没听说佛乞素食。佛不专乞素食,难道就是假佛吗?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启先生,能否请您谈淡对近二十年书法发展的看法?
启功:近二十年书法的发展,我不知道。通行篆书时代的人,无法预知汉隶的通行,汉代的人无法预见真书、草书的流行。五十年前的人无法知道今天的规花字、我们不是神仙,不能知道未来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