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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坛寿星:沙孟海(2)

2012/2/2    作者:书法欣赏    来源:yac8.com    阅读:4918


我们在何绍基的书法里,可以看到颜真卿书法的影子;在刘墉的书法里,可以看到钟繇的气体;在王铎的书法里,可以看到米芾的体势。按照这个思路下去,我们可以想见沙孟海与吴昌硕的书法一定相去不远了,或可说,最得缶公笔势的、最像缶公书法的,莫过于沙翁了。可是,事情就不是那样。在沙翁的书法里,你连缶公的影子也找不到。原因何在?即沙翁怎么学吴字呢?既然是师承关系,既然沙翁常常说吴与他的书学关系是“亲灸”,怎么就没有影子呢?“吴字出名后,都以邓字为不足学,怕犯赵之谦的老毛病,一个个去写吴字……”然而,那所谓的学,一样的犯赵撝叔习邓完白之疾,这是一般书家没有注意到的。个中奥秘,只有体会到了书法乃是书学的人才能够有这识见的。沙翁很少称书法这个词,他说到书法的一系列的学问时,必以书学相称。这是准确的把握了书法与书学的关系才能做到的,也与一般书家拉开了距离。

以我浅陋的认识,学吴昌硕的后来人所以难以超越缶公,就外形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不知道缶公的所有其它书体都有石鼓文的笔力,或者说知道了也没有办法摆脱缶公的影响。吴昌硕的字有接近于大麻的成分,你可以理解为有吸力,也可以理解为会让人上瘾,更可以理解为习气,不独缶公,任何一位书法大家都会有。我不是说学吴昌硕都得精通大篆、小篆,都得是篆书大家,但是,对篆书笔力一无体会,学吴昌硕等于闭眼捉鼠。如果这个说法大体能够通顺的话,我想,沙孟海就更有资格成为吴昌硕第二了。他早年专习篆书,又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岁间多多受到“亲灸”,这是多么的得天独厚啊!可是没有,他既没有成为吴昌硕第二,也没有吴昌硕的习气,更没有吴昌硕书法的影子。然而,他又是缶公的嫡传弟子,多得缶公的“耳提面命”,怎么就没有影子呢?

是啊,他胸襟更开豁,眼界更扩大。于是“我从此特别注意气魄,注意骨法用笔,注意章法变化,自觉进步不少。”从此“转益多师”,临遍天下碑帖,只要喜欢的,必定下功夫,无论真伪说。据沙翁自己讲,他的进取,在于“穷源竟流”——所谓穷源:无论碑还是帖,那些碑帖体势从哪里来,这些“古人”又从他们的“古人”那里吸取了哪些精华;所谓竟流:亦无论碑帖,“对后世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哪一家继承得最好”。以此修正那所谓的弯路,提高识见的能力,岂不乐哉!如此说来,书法当然是书学,那书学岂止是“拂丝操缦”的笔画张弛,岂止是技艺的演进,岂止是法度的森严。

嵇康在《幽愤诗》中说:“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志节高尚,则再以古代的贤人为榜样。沙翁说“不但要赶上老一辈,胜过老一辈,还要与古代名家争先后。”他显然注意到了二三十年代上海滩轰动一时的书家,“技法上未始不好,后来声名寂然,便是缺少学问基础之故。”

手中有数种《中国书法史》,几乎没有什么用途。看了这本,不必再看别的,因为都是资料汇编。说是著,其实说编著更合适。如果通读过历代书学著作(很容易通读,不多),那么,一本书法史没有也没有什么遗憾。对比之下,沙孟海的《中国书法史图录》(上下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7月版)则是不可或缺的。署名处曰编著,其实真的是著作。缩写之史全而有见地,数语明了。粗略算下来,也不过一万多字。近得新近出版的朱关田先生编选《沙孟海论艺》中收录文字部分,甚是欣慰。如果和朱关田先生或者出版社商量一下,书名为《沙孟海书学》更贴切。虽然有印学文章,印学亦然在书学的大范畴之中。论艺就大多了,虽然书学、印学也是论艺的一种,但是,除了大书学之外,并没有其它艺术门类掺杂其中。

我查阅了沙更世先生整理的《沙孟海年表》,似乎沙翁在六十岁前后也没有退休。倒是七十七岁调至浙江省博物馆,八十岁当选为西泠印社第四任社长……可见,在承担的工作中认真干点事情,不一定会影响创作。或者正相反,沙翁在整理文史中,或可得到了学问的扎实与深厚。他将自己的一生浸淫在书学中未想自拔,有豪迈之诗云:“百岁古来稀,九十不足奇,八十大有为,七十正得时,六十花甲只是小兄弟。”

成为书坛的佼佼者,与古代名家争先后,壮心不已,人们多注意了沙翁81岁《与刘江书》。激励后学,自然是沙翁导师的职责所在。但是,尊碑抑帖对碑的无限夸大,即是另一种误导。这误导持续的时间虽然比馆阁体、台阁体恶劣影响的时间短,但是,流风席卷,那白虎堂的深度与宽度,一点也小。公元1932年,沙翁33岁,其《与吴公阜书》,说的就是碑学的致命缺陷——“近代书人,或寝馈于大小爨龙门造像,终身弗能自拔。执柔翰以拟利锥,其难可想。二爨龙门,非不可参法,要在心知其意,勿徒效其皮相。”二十世纪的书坛,正逐晚清碑学的风波,沙翁的深刻含义并没有引起注意。所以,其后参加国际书学研讨会,又多次发表文章,阐述碑版的写手与刻手问题。千辛万苦写成刀痕齐切收笔,无论怎样的努力,也成病态。理解沙翁的,莫过于启功先生,“平生学笔不学刀”。沙翁之为二十世纪令人瞩目的书家,与他高瞻远瞩的识见分不开,而他的识见,则来自于他的学养。

沙翁以写大字被誉为“海内榜书,沙翁第一”。据说为杭州灵隐寺书“大雄宝殿”四字,每字四尺见方,用三只楂笔捆在一起挥成,自言“牛耕”。此作落款在暴风骤雨中被误毁,三十年后以沙孟海落款复书的“大雄宝殿”,与原来所书又非一个境界,与沙翁“振迅天真”一起,再次告诉了世人,海内榜书沙翁第一的名不虚传。所谓的才学识,是无分先后的。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谁把握了其中的节奏,谁就会有心得而成为佼佼者。

这佼佼者得益于西子湖畔的滋养,温润之气扑面而来,尽管他们的形态不同。他们用不同的书学形态,为西子湖畔抹上了浓重的色彩。苏东坡太守的苏堤,白香山的白堤;吴昌硕、黄宾虹成为了西子湖畔的文化象征。甚至是苏小小的宁可死也要留给后人的青春气息,也不免让苟且者掉下几抹汗滴。沙翁在其间,无疑是得天独厚。在沙翁的性格中,一定会有克己复礼般的自我勤勉因素,然而,他的内心深处也不免要坚持他的人生理想。外部环境与内心世界发生冲突时,只要不危及总体的格局,他都会在不变中应对万变。我想,这是沙翁之所以长寿的内在因素,也是他躲过本难躲过的灾难之所在。实际上,沙翁的性格中有北方人的豪迈,其内心深处是个倔老头。他的豪迈之气没有成为粗粝的外相,即是地缘文化赐给他的滋养。纵观沙翁的书法,莫不如此。我手中有两个版本沙翁所书陆游学书诗的两句,其八十九岁所书,还带有沈曾植方笔翻转,到了九十一岁所书,则多是沙翁自己用笔的圆方之间了。见过录像资料,是写全文的,则一派清雅。书法这东西,得讲法度,又不受其所制。一切都在虚实之间,真可谓“瘦蛟出海挐虚空”。虚空又是如何挐呢?蛟龙与猛虎各异,老蔓与新藤殊然,不求于一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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