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阴阳的观念,派生出刚柔、文质、动静、虚实、方圆、直曲、迟速、轻重、大小、疏密、离合、奇正、巧拙等等一系列对立的具象范畴,又由这对立双方的统一与转换,产生出具有生命意味的气势、风骨、神采等抽象范畴,从而构成书法美学独特的哲学标准,这一点,我们在汉代的书风及书论中已经完全感受到了。且看历代书家对汉代名刻的评价:
《石门颂》——“纵横劲拔”(方朔)、“雄厚奔放”(祖翼)、“高浑”、“劲拔有姿”(康有为)……
《乙瑛碑》——“高古超逸”(孙承泽)、“骨肉匀适、情文流畅”(翁方纲)、“方正沉厚”(方朔)、“朴翔捷出、开后来隽利一门,然肃穆之气自在”(何绍基)、“虚和”(康有为)……
《礼器碑》——“瘦劲如铁,变化若龙”(王澍)、“遒逸有古致”(孙承泽)、“萧散”(刘熙载)、“寓奇险于平正,寓疏秀于严密”(杨守敬)……
从蔡邕的书法理论到汉代的书法实践,我们已经看出,汉代的书法由于有哲学的高度观照,已由先秦对形的关注转移到对形与势的同时关注。也就是说,从本体意义上讲,书法已经从文字的形象中解脱出来,而开始具有抽象的因素——由用笔而生的力感及由笔势而生的运动感。因此,我们说,从对哲学的悟解(主要是对对立统一原则的悟解),到哲学思想的切入,到对具体笔法的探求及笔势的追求,中国哲学不只是推动了书法艺术的发展,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
它对书法艺术笔法与笔势的产生,具有了实质性的启示作用。
然而,中和之美尽管从表现上看是“以他平他”(史伯),而且也确有“以他平他”者,如“中庸”观,但事实上,许多事物的“和”并非完全“以他平他”,而是一方多于另一方,但仍然“和”的恰到好处。如男人主阳,但阳中有阴;女人主阴,阴中有阳。而倘是完全的“以他平他”,则事物的美反而变的单一了。这一点,我们从书法作品中可直接悟得。如颜真卿书雄厚中有柔顺,但雄多于柔;李邕刚健中含秀丽,但刚胜于丽;赵孟頫秀丽中不是没有一点刚健,但丽多于健,这便是偏胜,一方胜于另一方。而偏胜之中又各有出入。如同样以刚胜者,颜真卿则胜过李邕,因为颜书已由刚健上升为雄厚;而同样以丽胜者,董其昌则胜过赵孟頫,因为董书已由丽升为逸。而刚健升为雄厚,不仅刚性上升,柔性也要同时上升,方能得厚,否则为燥;秀丽升为清逸,不仅柔性上升,刚性也随之上升,才可致逸,而不至于羸弱。故偏胜一档,实为类型最多的一种“中和”式样。
更有比偏胜高者,便是大顺之境。大顺之境乃中和之美之最高境界,即对立双方反向强化至极,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亦便是《老子》所谓“与物反矣”,及“大辩若讷”、“大巧若拙”之类,也正是孙过庭所说“复归平正”。但这种化境,往往瘦则形枯;复不可肥,肥则质拙”,联系到他的书法,确非妄言。孙过庭大力提倡“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并指出:“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狠者又倔强无润,矜持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轻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骞钝,轻琐者染于俗吏”皆因不“中”而致偏。明代的项穆则是十足的“中和”美的宣扬者,其中和的思想贯穿于整个《书法雅言》。例:“任笔骤驰者,轻率而逾律;临池犹豫者,矜持而伤神;专尚清劲者,枯峭而罕姿;独工丰艳者,浓鲜而乏骨。”“修短合度,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相济。犹世之论相者,不肥不瘦,不长不短,为端美也,此中行之书也……临池之士,进退于肥瘦之间,深造于中和之妙,是犹自狂狷而进中行也。”
清代的书家或书论家对中和美的认识更接近于道家的用反原则。如傅山“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翁方纲“拙者胜巧,敛者胜舒,朴者胜华。西汉之文近质,故胜东汉;马史之文用疏,故胜班史。画家亦曰:逸品在神品之上。故太璞不完,胜于雕琢也;太羹不和,胜于淳熬也;五弦之琴,清庙之瑟,胜于八音之繁会也……书,小技也,而精具义可以入神。宋、元、明以来,品书者未必皆知道也”;刘熙载:“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中和之美到“极”处,对立双方便不再对立,而是两者密不可分。傅山“宁拙勿巧”说,可能还是将之作为对立面看待的。其实,若将之作为对立面看待,虽在外呈大顺之相,但最后所得,却往往仍是偏胜,而非大顺。翁方纲之论以拙胜于巧,本自老子,但翁氏没有道出拙胜巧必经历巧的过程,即老子“将欲歙之,必固张之……”而刘熙载所说“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实际正是反之:美到极处,便是丑到极处,此“丑”为大美,为朴。李瑞清《匡喆刻经颂九跋》中记有唐太宗赞右军书“字似欹而实正”语,似欹而实正,便不再是对立,而是融合,这便是大顺。
总之,历代对于“中和”思想有不同的认识和理解,催生了不同的书法面貌。
在艺术思潮多元化的今天,“中和”思想仍然是传统文化中精髓的内在核心。但是,仅仅站在古人的肩上闭门造车的做法恐怕是不可取的。在现时代文化背景的关照下对于“中和”思想进行新的诠释,反映时代的精神与特点才是我们亟待完成的历史使命。